天晴一段時日后,地面狀況大為改善,山間再度響起了清脆的馬蹄聲。從八月初到八月中,雙方在樓煩故城至秀容城、汾陽故城這個三角地帶展開了襲擾與反襲擾。雜胡一般比較喜歡這種戰(zhàn)斗方式。雙方不直接接觸,而是拉開距離,在丘陵、河谷間騎射,看誰騎術好,看誰箭術佳,看誰熟悉地理環(huán)境。騎術、箭術雙方差不多,地理環(huán)境匈奴人是真的熟悉,因此時常越過殘破不堪的樓煩故城,滲透到東邊,襲擊正在修路的丁壯。好在都是山間小路,過不來幾個人,也待不了幾天,驛道在慢慢恢復之中,直至最終能夠使用。樓煩故城也在慢慢修繕。原本的土墻實在太破了,多處坍塌,僅存的城墻內(nèi)外乃至城墻上都長滿了野草,在風中飄飄蕩蕩。城內(nèi)除了羊糞外什么都沒有,清理了很久才能勉強住人。重修樓煩故城不僅僅是為了戰(zhàn)爭,事實上邵勛打算在這里開設第二個牧場:一個可比肩廣成澤的大型牧場。八月下旬開始,道路漸漸完善,修建重點變成了樓煩故城。不但城墻破損修補完畢,連倉城也緊急修建完畢,可儲放糧食六十余萬斛。與此同時,調(diào)到西邊牧馬的晉軍騎兵越來越多。牧馬完畢之后,他們一般就向西直沖,捕殺匈奴牧民,然后把人頭去晉陽領賞。雙方戰(zhàn)了旬日左右,匈奴人漸漸有點吃不消了……喬衷的使者喬豫在八月底抵達了平陽。城內(nèi)外的人氣少了許多。曾經(jīng)緣城開設的店鋪生意清淡,店家坐在門口直打瞌睡,偶爾遇到客人時,臉上的老褶子都綻開了笑容,熱情得很。喬豫很清楚,這里面有的人擔心時局混亂,躲去鄉(xiāng)下了。有的人與國人(匈奴五部)關系密切,或者沾親帶故,害怕被清算,已經(jīng)舉家西遷至關中。還有的人則被抓了壯丁,轉(zhuǎn)輸糧草軍資。他在外面轉(zhuǎn)悠了許久,觀察了平陽的人心百態(tài),這才騎馬去了城東中常侍王沈的府邸。洛陽王府賓客盈門,平陽王府也不遑多讓。去年,中常侍王沈的養(yǎng)女王氏年滿十四歲,姿容俏麗,入宮為左皇后,鬧出了好大一場風波。以前劉聰經(jīng)常在后宮嫖到失聯(lián),大臣們的奏章就由以中常侍王沈為首的幾個宦官把持,很多壓根就不送進去,慢慢就掌握了不少權力,這引起了宗室、朝臣的不滿,于是趁著劉聰從后宮出來的機會,上疏攻訐,說卿士們看到王沈車駕的塵土就要下車,州郡選舉被王沈等人深度插手,官員們要辦事還得出錢賄賂,如此種種……當然,最后沒什么結果。劉聰被王沈等人蒙蔽,劉粲與王沈等人勾結,自然不了了之。王氏入宮之后,因為長得漂亮,又年紀幼小,天真爛漫,極得劉聰寵愛,直接封為左皇后,讓一干宗室、朝臣大為震怒。朝廷這個樣子,他們也不怎么怕劉聰了,直進諫,核心問題是王氏身份太差,沒資格當皇后。是哩,無論是大晉還是匈奴,都是看身份的,只不過程度有別罷了?!傲鶎m妃嬪,皆公子公孫,奈何一旦以婢主之?”——這是最關鍵的,王沈“刑余小丑”,養(yǎng)女王氏形同閹宦丑類,與“爾母婢”的身份差不多,居然也敢爬到士家女子上面?攻訐到最后,還是沒什么結果,聰哥不聽,奈何?其實這些朝臣、宗室們得感謝邵勛。沒有他給的強大的壓力,劉聰指不定要干啥呢,讓你們族滅都不是不可能。也就現(xiàn)在這會要講團結,不太好動手,不然樂子大著呢。這兩件事一出,旁觀中立的人都明白了,沒人能扳倒中常侍王沈、宣懷、俞容、中宮仆射郭猗、中黃門陵修一黨——宣懷養(yǎng)女宣氏以美色應召入宮,立為中皇后。這些人喜歡在宗族、姻親、故舊、鄉(xiāng)黨中尋找年歲稍大的漂亮女童,收為養(yǎng)女,然后送入宮中。僅此一點,你就搞不過人家,除非天子也好男色……作為匈奴貴族,喬豫也得走中常侍的路子,今日就是了。王沈往日多在宮中,今日卻在府中,聞知喬豫來了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居然直接召他入內(nèi),不用排隊了。喬豫有些詫異,不過也沒說什么,在婢女引領下,很快在后院的假山池塘旁邊見到了王沈?!鞍菀娒鞴??!眴淘]有猶豫,直接拜倒在地。許久沒有聲音。喬豫將頭壓得更低?!捌饋戆?,坐那邊榻上,我有話要問?!睖喓裰姓纳らT響起。喬豫麻利地起身,眼角余光瞟了下,見得張只容單人的坐榻,便坐了上去。王沈抬眼打量了下他,道:“第一次來我府上?”“是。”“奉誰人之命而來?”“族兄之命?!薄皢讨裕俊薄笆?。”“東西我收下了?!蓖跎驈椓藦検种械亩Y單,說道:“令兄遣你來何事?”“請陛下益兵?!眴淘ゴ鸬?。王沈眼神一凝,失聲道:“邵賊又來了?”喬豫看他失態(tài)的樣子,心中暗嘆,天子為何如此寵信閹人呢?正兒八經(jīng)的國事,卻還要這些閹宦丑類幫著說話,才能辦成,直讓人寒心?!吧圪\還在晉陽,其外兵屬劉靈兵發(fā)樓煩,修筑城塞、囤積資糧。”喬豫答道:“樓煩、羊腸倉、晉陽間二百余里,糧車絡繹不絕。左近山谷之中,牛羊馬驢成群,幾不下五十萬。晾曬的干酪堆成山峰,擠出的白乳流淌成河,更有那積粟,幾座城都放不下。邵賊在認真準備戰(zhàn)事,興許下個月就打來了?!蓖跎蚧羧黄鹕恚谕ピ褐凶邅碜呷?,如同焦躁的困獸一般。喬豫面無表情,心中卻更加鄙視。都什么人啊,這般沉不住氣,也能把持大權,實在可笑?!皢虒④姟!蓖跎蛲蝗蛔叩絾淘ド砬埃惫垂吹乜粗?,問道:“你和我說實話,若邵賊大舉發(fā)兵擊平陽,可擋得???”“冠爵津那邊多半過不來?!眴淘フf道:“但秀容一線太危險了。吾兄不過數(shù)千兵,即便能征發(fā)些許部落丁壯,也擋不住邵賊的數(shù)十萬人馬?!蓖跎蜚蹲×耍骸吧圪\有這么多兵?”喬豫愕然。他只是隨口夸大了下,你還真信???不過這樣也好,于是臉色沉痛地說道:“吾兄守土有責,自當勠力殺敵,然以數(shù)千疲憊之眾,擊數(shù)十萬驍銳之兵,難矣。故請益兵,遲恐不及。”王沈的臉上起了些許惶恐。幾十萬兵,一旦沖破北山阻截,直入平坦的河汾谷地,誰還能擋?。靠梢哉f,呂梁山是最后的機會,因為山道崎嶇,補給不易,同時也展不開兵力,地形還很復雜,容易被偷襲糧道,故可稍稍遲滯晉軍。但如果讓他們鉆出了連綿的群山,該怎么擋?“此事我記著了,明日回宮,便和陛下說?!蓖跎蛏钗豢跉?,道。他積攢的財富數(shù)量,就和邵賊積累的糧草一般高。一旦被奪取,他感覺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畢竟一輩子的追求沒了。不行,得往關中轉(zhuǎn)移一些。但太子劉粲最近和他有些生分了,轉(zhuǎn)移過河的財貨、糧食、仆婢、莊客能保住嗎?劉士光(劉粲)這人,也是夠絕情的,當初用得著自己的時候,曲意結交,現(xiàn)在地位穩(wěn)固、大勢已成,就漸行漸遠了。長安那邊已經(jīng)形成了新的權貴圈子,和平陽這邊不是一路人,這讓王沈很是煩躁。實在不行,只能動那一招了。劉聰愛小媽,劉粲也愛小媽。今上若崩,皇后變成太后,然后再變成嬪妃,肯定要服侍新的皇帝。劉粲經(jīng)常偷偷打量上皇后樊氏(原張?zhí)笾杜?、皇后張徽光侍婢)、左皇后王氏、右皇后劉氏、中皇后宣氏,顯是色欲熏心之輩。他就等著今上駕崩,好接手父親的后宮呢,就像今上當年接手父親劉淵、兄長劉和的后宮一樣。有的后宮嬪妃,甚至有望傳祖孫三代人——其實也就十幾年?!靶闳?、汾陽故城那邊好好打?!蓖跎蚶淘サ氖?,說道:“若立下功勞,我一定啟奏天子,為汝加官進爵?!薄爸x王公栽培?!眴淘ゴ笙?,再拜。心下卻頗有些麻木之感。還能怎樣?勉力抵擋唄。喬氏是匈奴貴族,多在軍中為將。這些年,有的族人跟太子去了關中,有的戰(zhàn)死沙場,有的還留在平陽為官。對大漢的國勢,個個都有些悲觀。說實話,喬豫和他族兄喬衷都不認為大漢打得過邵賊。唯一的懸念,就只是他們能在邵賊洶涌澎湃的攻勢下,堅持多久罷了。其實這個國家又何止他們這樣想?這幾年不斷有人跟隨太子劉粲西行,連帶著家人僮仆、部落牧奴、莊客部曲等等。這其實是一種逃避,畢竟有著黃河阻隔,邵賊沒法輕易攻入關中,看起來更加安全,能茍延殘喘很多年。從去年開始,遷移達到了頂峰,一年走了不下十萬人。今年少了許多,但還是有人在走。這是一種很惡劣的行為,極大動搖了人心。天子曾下詔禁止,只允許遷移了一萬余落、七八萬口諸部牧人西行,作為太子劉粲的根基之一,其余人等一律不準西渡,除非得到朝廷允準。但詔書是詔書,還可以走中常侍王公的路子嘛。喬豫沒打算把家人遷至關中。死就死了,能怎樣?他更擔心的還是朝廷安危啊。離開王沈府邸后,喬豫又南下河東,催督一批糧草、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