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的臘八。邵勛晾了盧志幾日，終于在這一天邀他至新落成的凌波殿吃赤豆粥。赤豆是邵母在預(yù)留給明德殿的荒地上種的，殿中曹的侍衛(wèi)、奴婢們幫忙，總共收了六百多斤。母親劉氏喜滋滋地說，搶在兒子毀壞良田之前收了點糧食果蔬，也是沒誰了。邵勛安排的吃飯地點在湖畔的一個磚石修砌的院落內(nèi)。盧志早早來到，心事重重的他干脆在湖邊觀賞景色。其實也沒什么好觀賞的。大冬天的，多是枯枝敗葉，蕭蕭瑟瑟，有什么可看的呢？但這般蕭瑟的景象，卻無比契合盧志的心境，讓他感懷不已?！白拥馈！辈贿h處傳來了爽朗的聲音。盧志回頭一看，卻是邵勛在侍衛(wèi)的簇擁下，抵達了此地，他連忙上前行禮。邵勛抬頭看了下鉛灰色的陰云，以及隱隱落下的雪粒子，道：“要下雪了?！薄笆前。卵┝?。”盧志低聲道?！跋卵┮膊皇侨珶o好處?！鄙蹌最I(lǐng)著盧志進了院子，道：“河北小麥種了么？”“種了?！北R志說道：“秋粟收成一塌糊涂，別無選擇，只能接著種麥子了。”邵勛點了點頭。災(zāi)害——無論是自然災(zāi)害還是兵災(zāi)——“指導(dǎo)”了人類的農(nóng)業(yè)經(jīng)營方式和種植周期。進入小冰河周期二三十年了，兩年三熟制的好處被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當然，這需要很多配套，比如小麥種植的相關(guān)知識——別看很早就有人種小麥了，但其并非主流，相關(guān)知識普及不夠。再比如，兩年三熟會增加對土壤肥力的消耗。這個時候，就要推廣堆肥技術(shù)了。十多年前邵勛就在宜陽三塢搞這些，后來推廣到洛陽三園、廣成澤及洛南諸縣。再后來，開始向襄城、南陽、陳郡、梁郡、潁川等地擴散。這幾年，繼續(xù)在豫州、兗州諸郡推廣普及。對這件事，邵勛只能無語。一個小小的堆肥技術(shù)，十幾年來還沒能在整個河南鋪開……另外，光靠堆肥其實是不夠的，這個時候就需要休耕、輪耕了，好在如今閑田較多，倒也不是不可以如此操作。邵勛、盧志二人入內(nèi)坐下沒多久，盧薰帶著獾郎過來了。“伯父?！北R薰對盧志行了一禮。盧志回了一禮，然后又看向獾郎。獾郎早得母親示意，恭恭敬敬對盧志行了禮——于公，盧志是幕府右軍司，行禮沒問題；于私，母親和盧志敘親了，那就是真從祖，行禮也沒問題?！吧现喟??！鄙蹌着牧伺氖郑愿赖?。盧志情緒微微高了一些。今天這個場合，只有侄女、侄孫，無其他外人，這就說明了很多事情。他暗暗松了一口氣，不算太壞。宮人們很快端來了赤豆粥。盧志抬頭看了看，心下又有些堵，因為他見到了熟人：叛亂的中山劉氏、博陵崔氏的女眷——曾經(jīng)溫婉的夫人、典雅的小姐，現(xiàn)在成了干粗笨活計的奴婢，這讓他暗暗嘆氣。他收拾好心情，默默吃著粥。邵勛一連吃完兩大碗，便不吃了。臘日吃赤豆粥，梁國的這個習(xí)慣自他而始，最早可追溯到當年陳郡流民收獲第一批赤豆時，大家圍坐在一起喝粥之事。其他人不管喜歡還是不喜歡，都被動跟風(fēng)，或許時間久了以后會形成風(fēng)俗也說不定。漱完口后，宮人前來收拾餐具，邵勛換了一個房間，坐下之后，道：“子道辛苦了。還記得你我初見之時么？”盧薰坐到了邵勛身旁，用眼神示意兒子，讓他坐到側(cè)面。提到這事，盧志臉上浮現(xiàn)出笑意，道：“十幾年了。當時和庾元規(guī)一起，自洛陽至宜陽，在金門塢見到了明公。”“子道好記性?！鄙蹌仔Φ溃骸爱敃r應(yīng)在金門塢的斗場上，我在練箭?！北R志沒說什么。那是你在練箭？你抱著太弟妃在練箭。不，與其說是練箭，不如說是玩鬧，哄女人開心。另外，梁公說這話是什么意思？他難道看出老夫這些年與樂夫人漸行漸遠了？是了，今日這場粥宴，樂夫人并未到場，取而代之的是他侄女盧薰。思及此處，盧志不由得暗嘆，梁公什么都看出來了，他什么都知道。二人隨后又聊了些以前的高興事，盧薰湊趣著說幾句，讓氣氛愈發(fā)活躍起來?！昂颖敝T郡悉平——”盧志知道有些事逃不過的，這時該說重點了，于是提了提河北的事情，只聽他說道：“華敬則（華恒）或有些許干系，然亂起之后，指揮有方、調(diào)度有力、撫理有術(shù)，已然將功折罪?！薄白拥?。”邵勛認真地看向他，說道：“犯了錯，焉能不罰？先前未動他，只因為冀州亂未平。今已平定，華敬則該挪一挪位置了?！北R志沉默片刻，道：“明公說得是?！薄白屗貋懋敐}川太守吧?！鄙蹌渍f道：“彭城劉王喬可任冀州刺史，子道覺得他如何？”“劉王喬才學(xué)出眾，亦通兵事，更為明公鄉(xiāng)黨，非常合適。”盧志心中酸澀地說道。今天求見的主要目的，就是為了盡可能保存河北一系的力量，奈何最重要的冀州刺史沒保住，換成了徐州人劉疇。劉疇在河北根基淺薄，固然無法得心應(yīng)手，但相對應(yīng)的，河北豪族也沒法像過去那樣方便行事了，雙方可謂互相掣肘。他又聯(lián)想到天師道叛亂平定后，梁公派大將軍府監(jiān)軍裴遐出任青州刺史之事，也是同樣的思路。當然，這其中也有些許不同。盧志聽聞，原本梁公有意讓瑯琊王氏幫著撫理青州局面的，奈何王玄當了田曹尚書，沒有合適人選了。于是就派了裴遐，此人身份特殊，既是太尉王衍的女婿，又是裴家人，在如今這個局面下，真的不好判斷他的傾向，或許只有梁公自己清楚了。“幽州歸正之時，許式許儀祖立功不小，治理地方數(shù)年也頗有實績，入汴梁當個黃門侍郎吧?！鄙蹌桩斨R志的面說完，又問道：“子道可知我意？”盧志初時腦子亂糟糟的，被邵勛這么一問，腦海中電光一閃，悟了，又道：“燕國劉翰，素來長者。冀州動亂之時，壓住了州內(nèi)蠢蠢欲動的賊子，又輸糧輸械，支持高陽內(nèi)史陽耽，死死鉗制住了劉越石，不令動亂蔓延。明公或可重用之。”“子道是會見縫插針的?！鄙蹌仔α耍溃骸澳蔷妥寗⒑瞾磴炅?，出任侍中吧。幽州刺史何人可繼之？”“此事當由明公定奪。”“太仆袁沖如何？”“袁氏世代簪纓，乃名門望族，任幽州刺史綽綽有余。”“那就這么定了?！鄙蹌渍f道。說完，他又看了眼盧志，經(jīng)過方才一番對答，想必已有頓悟。繼續(xù)把著河北的官位，任人唯親，是不可持續(xù)的。他提點了一下盧志，意思是要想得官，到中樞來使勁。河北人如果眼睛里只有河北的地方官，且以這些地方官為目標，邵勛是不太放心的。當年攻伐冀州、幽州，妥協(xié)了很多，讓一大幫地方豪族在當?shù)禺敼?，現(xiàn)在要慢慢扭轉(zhuǎn)這種趨勢——你們腦子里別只有土霸王思想，有本事進京和其他人打擂臺。盧志已然領(lǐng)會到了這一層意思。仔細想想，在如今這個局勢下，已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河北人在洛陽、汴梁這兩個中樞當官的人太少了，這樣下去早晚要吃虧的。“明年開春后，我要巡視鄴城?！鄙蹌子值溃骸白拥谰托量嘈@個年在鄴城過，幫我打理好諸般事務(wù)?！薄翱墒怯嘘P(guān)攻伐匈奴之事？”盧志問道?！罢??！鄙蹌渍酒鹕?，拍了拍兒子的肩膀，道：“獾郎明年十歲了，金刀則十二歲了，一同隨我北上，歷練一番。”盧薰聽到這里，目光中似喜似憂，想要說些什么，囁嚅著沒敢說出口。她出身大族，知道的東西很多。也正因為知道得多，才這般糾結(jié)、憂慮。尤其是在注意到盧志看向她的目光時，最終低下頭去，暗嘆一聲?！肮バ倥颖辈荒苤蒙硎峦??！鄙蹌渍f道：“屆時要出動兩路大軍，一路自天長鎮(zhèn)出發(fā)，攻井陘關(guān)；一路自涉縣出發(fā)，攻壺口關(guān)?！薄昂颖贝髞y方平，無需出動太多兵馬，但還是要準備好供三萬人征戰(zhàn)一年所需之糧草。”“子道你也別皺眉。這點錢糧不多，擠一擠是有的。況且也未必需要這么多，一旦丹朱嶺方向突破，河北兩路兵馬就可撤掉大半，留少許至并州彈壓地面即可?！薄按耸卤闶亲拥澜酉聛頂?shù)月需要做的事情。辛苦了！”盧志拱了拱手，道：“此事老夫會親自操辦。”梁公說“辛苦了”，那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必須要辦到。他明年開春后巡視鄴城，定然要看著這兩路兵馬攻入并州的，如果糧草、器械不全，一通殺戮難以避免。當天會面結(jié)束之后，盧志匆匆前往鄴城。邵勛則率親軍前往高平、東平巡視，新春走基層，給兩地八個龍驤府的府兵發(fā)放禮物，增加人望。此事一直持續(xù)到年底，過年前三天，邵勛才匆匆返回汴梁。三天后，天降瑞雪，蓋住了田間郁郁蔥蔥的麥苗，似乎預(yù)示了明年會有好收成。神龜三年（319）的正月不期而至。（三更了，有票速投，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