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女臺之上,華蓋云集。司馬氏宗王、洛陽公卿、滿朝文武、禁軍將校、宮人侍者簇擁著帝后二人,登上高臺。耳邊鼓聲不絕,將士們正在列陣。按照日程安排,今日天子郊臨,觀閱大軍講武,然后發(fā)放賞賜勞軍。此時司馬熾的目光已被對面的高臺吸引。高臺之上,大纛沖天而起。纛下站著一紅袍金甲大將,手撫刀柄,于風(fēng)中肅立。在他身后,整整立著十二面鼓,膀大腰圓的壯士揮舞著鼓槌,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發(fā)出陣陣動人心魄的響聲。鼓手左右各有六名角手,手持粗大的牛角,隨時待命。金甲大將身側(cè),親兵親將匯集,刀槍劍戟環(huán)列。大將身前,七八名將校分立左右。高臺下方,傳令兵們牽馬肅立,隨時準備出發(fā)。高臺前后左右,九百名親兵手持長槊、步弓,緊緊圍護著高臺。高臺前方的曠野中,已經(jīng)集結(jié)了兩萬余名將士,包括七督府兵、洛陽驍騎軍、左衛(wèi)、右衛(wèi)各一部。許是為了體現(xiàn)出威勢,今天他們排出了一個方陣。最前面是精挑細選的府兵精銳,共四百人,列四排,此為選鋒,組成的部隊被稱為戰(zhàn)鋒。戰(zhàn)鋒不要求多嚴密的陣型,沖鋒時甚至可以散開來,目的就是擾亂敵軍大陣,迫使其陣腳動搖?;蛘咴谄洳缄嚂r襲擾,拖延他們布陣的時間,削弱敵人的士氣。戰(zhàn)鋒身后是前軍大陣。步卒五百人一陣、騎卒二百人一陣,步騎交雜,間隔排開,陣與陣之間相距五十步。前軍總計排出了四個步兵方陣、三個騎兵方陣,總計二千六百步騎。在他們兩側(cè),還有洛陽中軍強弩營一部,臨陣安放好了弩車。他們共同構(gòu)成了前軍。前軍后面是中軍本陣。兩陣之間同樣間隔五十步。中軍的騎兵并沒有與步兵交錯布置,而是盡數(shù)布于右側(cè),約千騎的樣子。中間和左側(cè)是密密麻麻的步兵方陣,以千人為一陣,總計八個,約八千人。正中央還有一臺指揮車,不過此時沒有人,空著。中軍最外圍,同樣布置了弩車,以及零散游弋的勇士,人不多,總共數(shù)百人。中軍后面是后陣。偏廂車、輜重車密密麻麻。整體布局環(huán)車為營,只開數(shù)個缺口,供驍騎軍進出。府兵部曲們在車輛遮護下,于正中列陣,加上部分洛陽禁軍,人數(shù)超過一萬??傆媰扇f余步騎,肅立于洛陽西郊,讓皇女臺上的一眾君臣看得直眼暈。而就在這個時候,對面高臺上的鼓聲猛地一停。眾人尋聲望去,卻見青旗一舉,兩名傳令兵翻身上馬,疾馳而出。戰(zhàn)鋒、前軍不動,中軍右翼的騎兵已紛紛上馬,做好了出擊的準備。片刻之后,這股騎兵本陣的小鼓響了起來。常粲一邊看著傳令兵,一邊迫不及待地準備出陣。待傳令兵抵達后,他立刻翻身上馬,手持粗大的馬槊,在隆隆不絕的鼓聲中,大喝一聲沖。騎士們驅(qū)策著馬匹,緩緩加速,從右側(cè)繞向前方。皇女臺上的眾人瞪大了眼睛。天子司馬熾看著千騎沖陣,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騎兵的速度非???。這是專門習(xí)練馬戰(zhàn)的府兵,已不下十年,繞沖至前方后,數(shù)百人對著扎在地上的草人撒下一蓬箭雨。箭矢鋪天蓋地,密如飛蝗,將許多草人給直接射倒在了地上。射完之后,他們加快了速度,繞至草人后方,又來了一波齊射。數(shù)百名馬槊騎兵緊隨其后,借著他們造成的混亂,斜斜切過草人方陣,馬槊一挑,如同剝洋蔥般,將外圍的草人給挑飛了,然后迅速打馬離去。眾人的目光被騎兵吸引住了,就在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數(shù)百戰(zhàn)鋒已遵循旗號,在鼓聲之中快步前進。他們先拿著弩機遠射一輪,然后刀盾手上前,其他人擎著長長的重劍,身披鐵鎧,緊隨于刀盾手身后,快步前進至草人方陣面前。盾手舉著大盾,勇猛地沖進了草人之中。長劍士一擁而上,橫劈豎斬,不但把草人給砍得七零八落,就連固定草人的竹竿、木棍都被斬成了兩截。而在他們身后,鼓聲此起彼伏。一個個步騎方陣開始前進。蒼涼的角聲仿佛從地底響起一般,密密麻麻的長槍叢林緩緩向前蠕動著。他們的速度不快,每走五十步就停下來整隊,再次聽到鼓聲后,方才繼續(xù)前進,但依然給人造成了極強的視覺沖擊力。是的,哪怕他們停下來整隊的那一刻,壓迫力依然十足。當他們前進的時候,你會從心底生出一股無可抵御的感覺。咚咚咚……鼓聲節(jié)奏陡然一變,長槍叢林的速度也陡然加快。前排長槍開始放平。軍官們口令聲四起,大聲呼喊著。速度更快了。戰(zhàn)鋒隊已經(jīng)向兩側(cè)散開。嗚——角聲響起。嗡——鋪天蓋地的箭矢落于早就七零八落的草人方陣之內(nèi)。咚咚……鼓聲愈發(fā)激越起來。兩千余桿長槍齊齊斜舉,將士們臉上帶著猙獰的表情,步伐也越來越快。殺!呼喊聲沖天而起。草人七零八落。天子司馬熾下意識后退了兩步。梁蘭璧緊緊握住他的手,卻被捏得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噹噹——鉦聲響起。將校們紛紛回頭,看向高臺上的旗號,確認退兵信號之后,緩緩收攏,前隊變后隊,后隊變前隊,交替掩護,緩緩回撤。片刻之后,戰(zhàn)場上只留下了一地東倒西歪的草人。王衍等人的表情沒比天子好到哪去。他們早知邵勛帶出來的兵能戰(zhàn),卻沒想到戰(zhàn)場之上如此威武。司徒劉暾暗暗嘆氣。今日說是請洛陽君臣觀閱大軍操演,但看下來之后,卻只感到毛骨悚然。這群被邵勛十年來日以繼夜養(yǎng)著的部隊,一旦放出籠子,別人真的能駕馭得住么古來有所謂的英雄豪杰,他們不以家世壓人,不以權(quán)術(shù)馭人,只要他站到那里,所有武人都自動追隨著他,為他歡呼,為他效死。陛下,該遣人發(fā)下布帛賞賜,如此或能令眾軍高呼,彰顯天家威儀?;屎罅禾m璧糾結(jié)了會,小聲提醒道。天子恍然大悟,立刻喚來近侍,吩咐了下去。就在此時,對面高臺上動了起來。數(shù)十名騎手催動馬匹,在馬背上敲擊著小鼓。在他們身后,還有大量騎手吹奏著橫笛。此謂鼓角橫吹是也,演奏的是軍中樂曲。激昂悠揚的樂曲聲中,紅袍大將騎著一匹白馬,快如閃電。親兵緊夾馬腹,高舉著旌旗、馬槊,次第匯集,跟在他后面。煙塵之中,馬蹄陣陣,軍旗獵獵飛舞。紅袍大將橫著馳過中軍大陣。劉靈扛著大旗,滿臉興奮之色。氣力驚人的他,甚至還有余力揮舞旗幟。親兵們亦神色激昂,目光鎖定在紅袍大將身上,哪怕沖向天涯海角,亦誓死追隨。紅袍大將目光掃向一側(cè)的步兵,馬鞭高高舉起。歡呼聲如海嘯般響起。紅袍大將又看向另外一邊。歡呼聲動天徹地。紅袍大將似乎不太滿意,雙手離了馬韁,反復(fù)上揚。殺!步卒們用槊桿擊地,用腳踱地,臉色漲紅,聲音又高了幾度。紅袍大將哈哈大笑。神駿的白馬搖頭晃腦,似乎也很享受穿梭在眾軍叢中的感覺。紅袍大將每到一處,便舉起馬鞭,如同一個指揮家般,調(diào)動著每一個方陣的步兵的情緒,讓他們歡呼,讓他們贊美。唏律律……有騎兵接到信號,帶著手下兵馬匯入了紅袍大將的隊伍。紅袍大將繞著大陣反復(fù)奔馳。前軍、中軍、后軍次第歡呼。從高處往下看去,一個個方陣如同波浪般山呼海嘯。紅袍大將走到哪里,哪里的歡呼聲就直沖云霄。期間不斷有騎兵策馬跟上,匯入人群之中。當沖到后陣之時,就連驍騎軍將士都受到了感染,自發(fā)地跟隨而上,臉上滿是笑意乃至崇敬。南風(fēng)勁吹,軍旗翻飛。曠野之中,紅袍大將身后的騎兵總數(shù)已近四千,人人奮勇,個個高呼。繞了兩圈之后,紅袍大將馬鞭一指。楊勤狂催馬腹,帶著數(shù)百騎加速前沖,片刻之后就抵達了皇女臺下,下馬警戒?;逝_下值守的是殿中將軍苗愿,第一時間給帳下兵士傳令。紅袍大將馬速不減,在親兵的圍護下,瞬息而至。天子司馬熾走到臺沿,看著下方,卻見臺下執(zhí)戟相交的軍士紛紛撤回器械,退往兩邊。紅袍大將如天神下凡,憑他一個人,就讓交戟衛(wèi)士次第散開,猶如巨錘劈開海面。他在臺下駐馬而立,掃視一圈。自殿中將軍苗愿以下,執(zhí)戟衛(wèi)士紛紛拜倒在地。他緩緩下馬,把馬鞭遞給親兵,又等了一會。四千騎在不遠處下馬,一時間人喊馬嘶,皇女臺下已是旗幟、兵戈的海洋。紅袍大將理了理戎服,在親兵的護衛(wèi)下,拾級而上。坡道上有宮廷衛(wèi)士,見到他后紛紛低眉垂目,不敢直視。紅袍大將很快上了皇女臺。宮廷衛(wèi)士面有難色,攔住了他,要他解下兵器。劉靈等人紛紛作色,怒目而視。紅袍大將哈哈一笑,將佩刀、弓梢遞給親兵,略一尋找,便鎖定了天子所在的位置。他立刻舉步上前。司馬熾臉色不是很好看,居然下意識想后退。臣邵勛拜見陛下。紅袍大將高聲說道: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施以全禮。說罷,身體微微前傾,抱拳一揖。場中一時間靜了下來。大臣們目光微妙,有人看向他,有人看向天子。方才天子遣人發(fā)放布帛賞賜,可惜被邵勛一番鼓舞士氣的舉動給對沖了,幾乎沒造成什么影響,更沒能為他爭得軍心。有些人不自覺將這個場面與當年曹操、漢獻帝射獵相比……天子覺得自己該斥責(zé)邵勛兩句,然后再寬恕他,但話到嘴邊,卻變成了無妨二字。邵勛微微一笑。司馬熾看在眼里,只覺刺痛無比,于是轉(zhuǎn)過了身去。陛下已閱畢軍容,如何邵勛站到天子身旁,幾乎并肩而立,指著曠野中肅立的兩萬軍士,問道。邵卿有此雄兵,自可力破匈奴,還要禁軍作甚司馬熾悶聲說道。邵勛看向群臣。大部分人低下了頭,不不語。安靜片刻之后,太尉王衍上前,說道:軍爭切忌輕敵。陳公乃天下名將,自然知曉如何用兵。邵勛又看向司徒劉暾。兵自然要多多益善。劉暾答道。邵勛再看向尚書令庾珉。匈奴氣勢正盛,臣以為當用全力。庾珉回道。他又看向尚書左仆射劉望、廷尉諸葛銓、中書監(jiān)鄭豫等人。眾人一一回答。司馬熾的身體已經(jīng)有些輕微顫抖了,梁蘭璧靠近半步,抓住了他的手。邵勛目光與她一觸,微微低頭。梁蘭璧安撫好司馬熾后,悄悄看了邵勛一眼。她在與庾文君的書信來往中,見證了閨蜜內(nèi)心的煩惱、擔(dān)憂以及濃情蜜意。她見證了他倆的愛情——呃,或許是庾文君單方面的愛情吧。但她還是很羨慕,而且很欣慰,這是她枯燥乏味的宮廷生活中不多的亮色了。原來,見證別人夫妻恩愛的每一個細節(jié),也可以讓自己的內(nèi)心跟著悸動,仿佛身臨其境一般。文君好有福氣!陛下,臣向受忠訓(xùn),累受兩朝恩榮,心中感激不盡。邵勛靠近一步,低聲說道:無妄之憂,大可不必。司馬熾聞,不但沒有放下心來,反而用驚怒的表情看向邵勛?;蛟S,他以為人家說的是反話,在威脅他。邵勛也反應(yīng)了過來。司馬家這么心虛不相信他許下的諾還是以己度人,覺得難以得到寬恕真是豬腦子!邵勛也懶得和他說什么廢話了,直截了當?shù)卣f道:臣已自洛南諸縣調(diào)撥粟麥二十萬斛、稻米五千斛、雜畜五萬頭入京,京中短食之憂,或可消解。司馬熾疑惑地看向他。邵勛這么好說話是不是在騙他還是過陣子就以軍糧短缺為由將這些糧畜收走邵勛暗嘆他與天子之間似乎不存在互信了,便不再多,轉(zhuǎn)而提起了另外一件事:關(guān)中戰(zhàn)事正烈,須得以重臣鎮(zhèn)守,以牽制匈奴。司馬熾敏銳地嗅到了不對,但還是問道:邵卿覺得何人為佳侍中許遐可也。邵勛說道。許遐就在不遠處,聞臉色一白,直接就想拒絕,但對上邵勛的目光時,又失了勇氣。司馬熾久久不語。邵勛又看向群臣。王衍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再次上前,道:陛下,北地、扶風(fēng)等郡危急,非得重臣不可收拾局面。有他帶了頭,其他重臣齊聲說道:臣請許侍中出鎮(zhèn)關(guān)中。許遐閉上了眼睛,一臉頹然。此去關(guān)中,道路不通,說不定半路就被匈奴截殺了,夫復(fù)何。陛下,臣請許侍中出鎮(zhèn)關(guān)中。重臣們都表態(tài)了,中低級朝官亦紛紛勸道。方才陳公都說了,他會接濟洛陽君臣。拿了他的好處,不幫他說話,能有飯吃嗎你們——司馬熾只覺一陣眼暈,不知所措。這都是他的臣子啊,結(jié)果在大軍威逼、糧食利誘之下,紛紛反水。當面牛頭人的滋味可不好受!朕、朕……司馬熾目光四處逡巡,似乎想要求援,但每一個對上他目光的臣僚,都偏轉(zhuǎn)開了視線。司馬熾的目光從劉靈臉上劃過。那個鐵塔般的巨漢舔了舔嘴唇,用不懷好意的目光看向他。這廝是天師道徒,反賊出身,當然不會尊敬天子了。若非有人攔著,他都敢上去扇天子幾個嘴巴。朕有中興之志,卿等卻非中興之臣。司馬熾絕望了,拂袖而走。梁蘭璧連忙跟上,路過邵勛身側(cè)時,還用責(zé)備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邵勛一怔?;屎筮@是何意為何是這種眼神好像我欠了她什么一樣,真是奇哉怪也。帝后既已離開,群臣不便久留,紛紛追隨而去,但還有很多人留了下來,似有所圖。邵勛站在天子方才立過的位置上,俯視眾軍。太尉、司徒、中書監(jiān)、廷尉、少府、中護軍、北軍中候、尚書令、尚書仆射等官員圍在他身邊,對著臺下指指點點。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