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細(xì)雨中,一輛馬車駛進(jìn)了刺史府。夫人華氏聞訊,喜不自勝,立刻指揮仆婢布置家宴,而荀組則與客人在后宅庭院中交談。前天華敬珩方來,今日良博又至……荀組輕拍著大腿,苦笑不已。華璣華敬珩是妻兄。劉耽劉良博則來自沛國劉氏。其父劉宏劉終嘏乃妻子華苕二舅,劉宏之妻又出身平原華氏,關(guān)系密切得無以復(fù)加。泰章,我是來救你的啊。劉耽一臉正色道。荀組愕然。陳公已經(jīng)點將集兵,攻伐石勒在即。泰章,我就問你一句,此番能勝否難說。你竟然這么想劉耽驚訝道:在我看來,此戰(zhàn)幾無懸念,石勒敗亡必矣。荀組不語。泰章你到底在擔(dān)心什么劉耽換了個角度,問道。良博,你為何如此支持邵勛荀組反問道。很簡單。劉耽一聽這個問題,頓時笑了,說道:吾從兄出任沛國內(nèi)史已多年,九縣之地一應(yīng)號令皆由我家所出,你說呢荀組嘆了口氣,道:所以伱們便被收買了。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劉耽說道:每一次亂世,都有家族敗落,又有家族起勢。泰章,沛國劉氏其實也是在賭,賭陳公贏。邵勛不是傻子,為何給你們這么大權(quán)力,你想過嗎荀組問道。很簡單。劉耽說道:豫兗諸郡國,就不是他邵勛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其人初起勢時,鎮(zhèn)梁縣。后在洛京、洛水河谷、襄城一帶與敵鏖戰(zhàn),真正算起來,只有洛南、襄城這十幾個縣是他打下來的。出任許昌都督后,整個豫州或靠聯(lián)姻,或靠拉攏,才慢慢收入囊中。兗州之地,更是靠著扶持司馬越遺孀及世子,勉強拿下。隨后與匈奴打了高平之戰(zhàn),才真正穩(wěn)定了兗州八郡國。邵勛本人并未一一攻取兗州諸郡,他只是打跑了來跟他搶食的匈奴人而已。所以——說到這里,劉耽看向表姐夫,道:邵勛只是河南共主罷了。劉耽這話算是說得相當(dāng)精辟了。邵勛把握住了流民作亂、匈奴入侵的有利時機,利用河南豪族缺乏安全感的心理,通過幾場漂亮仗,打跑了競爭者。地方勢力一看他能滿足自己需求,同時武力也挺強的,于是投靠了他。其實就這么簡單。因為大部分郡縣是和平接收過來的,地方勢力格局并未有大的改變,邵勛也沒有能力一一控制每個郡縣——他的學(xué)生兵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當(dāng)官,既無人脈,又無錢糧兵馬,根本不可能干得下去。所以,他對地方大族采取了拉攏的策略,避免他們投到敵對一方去。沛國劉氏就是抓住了這樣的機會,成為沛國九縣實際上的主人。他們滿足了,所以支持邵勛,也愿意為他勸降自家親戚。良博,你沒明白我的真意。荀組搖了搖頭,說道:邵勛能給你們權(quán)力,也能收回去。那又如何劉耽不以為然:世道變亂,能保住家業(yè)已是不易,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荀組眉頭一皺,似是不同意。劉耽哂笑,問道:泰章,我曾在陳留為官,我問你,此郡如何人文薈萃,衣冠之族甚多。荀組說道。前漢時可有什么大族荀組仔細(xì)想了想,似乎沒有,最后只能說道:酈氏、許氏可稱勢族。后漢時呢那太多了。荀組說道:虞、劉、楊、董、蔡、吳、邊……稍稍一數(shù),十幾、二十個總是有的,與前漢時孤零零的兩個形成了鮮明對比。其實,這就是劉邦和劉秀奪天下過程不同所造成的。劉秀太過依靠豪強,以至于建國后尾大不掉,勢族數(shù)量急劇膨脹,問題延續(xù)至今,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愈發(fā)嚴(yán)重了。曹魏建立后,這十六家陳留勢族還剩幾個劉耽又問道。毛、高、典、阮、蔡……荀組數(shù)道。一算,數(shù)量減少了,家族變動也接近三分之一,看來漢末戰(zhàn)亂對其還是有影響的。至國朝呢劉耽繼續(xù)問道。太多了。荀組已經(jīng)懶得數(shù)了。但他心里知道,陳留的士族確實起了變化,主要在于晉代魏那會。他同樣知道,曹魏時期的陳留士族,只是衰落了,但并未消失,很多仍然是地方一霸,且又多了很多新貴。這些新貴在國朝五十年間蓬勃發(fā)展,臻于頂峰之勢,也就先帝時期開始慢慢敗落,原因還是戰(zhàn)爭。世道變幻,家運無常。劉耽說道:我家反正是賭上了。便是將來邵勛收權(quán),也能入朝為官啊,地方上的家業(yè)仍在,何憂也邵勛乃微賤之人,怎能——荀組還是有些難受。劉耽看著這個表姐夫,哈哈大笑:平原華氏在子魚公(華歆)之前,可有什么名氣荀組搖了搖頭。昔年何進(jìn)輔政,子魚公以才學(xué)被召入洛陽,任尚書郎。至此,平原華氏方為顯族。劉耽說道。荀組剛要說什么,妻子華苕走了過來,先瞪了表弟劉耽一眼,似是嗔怪他編排華氏祖先。不過她也不好說什么,畢竟那會華氏在高唐確實不怎么樣,撐死了算個地方豪強,先祖華歆也就在縣中當(dāng)個小吏,也虧得當(dāng)時治學(xué)風(fēng)氣不錯,先祖得以拜名師,以為進(jìn)身之階。劉耽其實沒有說錯,世道變幻,誰說得準(zhǔn)呢裴家若無先祖討李傕、郭汜時的功勞,能成為望族嗎夫君。華苕嘆道: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說些什么,但時局若此,固守成規(guī)可能并不是什么好事。再者,方才有仆役來報,何遂、劉疇二人回來了,正在城外莊園置宴,遍邀彭城冠族。什么荀組一驚。這兩人都曾是司馬越的幕僚,一為王府主簿,一為幕府左長史。何遂便罷了,東海小姓何氏子弟罷了,若無東海國人身份,未必能登上高位。但劉疇出身彭城劉氏,乃本地士族,人脈深厚。他一回來,事情可能就要起變化了。都邀請了什么人荀組問道。劉耽亦看向表姐。華苕說道:都請了。尤其是有些掌兵的豪強……荀組一下子坐不住了。泰章,還猶豫什么劉耽臉上滿是凝重之色,只聽他說道:昔年劉疇帶著東海兵守宮城,邵勛一見面就將其收編??汲悄桓臇|海兵,本護(hù)衛(wèi)太妃及嗣王,邵勛一至,盡皆拜倒。雖說東海是東海,彭城是彭城,并不相干,但到底都是徐州屬郡,有些事很難說的啊。荀組愣愣地站了許久,始終說不出那個降字。夫君!華苕擔(dān)憂地看著他。泰章,別猶豫了!劉耽勸道:邵勛才多少兵、多少官,他沒法管治所有郡縣的,這天下不還得靠我們替他撐著昔年曹孟德何其雄武,大業(yè)功成之后,圍在他身邊的七成是漢舊族,還有機會的。荀組聽了這句話,長嘆一聲,道:罷了,遣人與郗道徽接洽吧。劉耽松了口氣。勸降彭城這事,他是明白無誤的功勞?;蛟S要和其他人分,但功就是功。待會閑下來,得寫封信給陳公。許昌景福宮舊址,邵勛剛剛巡視完夏播,便接到了徐州快馬送來的信件。荀泰章老矣,回家歇著吧??赐曛?他把信遞給了左長史裴康,說道。裴康也老了,而且剛剛經(jīng)歷了大病,精氣神遠(yuǎn)不如之前。接過信看完后,嘆道:一念之差,以至于此。邵勛抬頭看向不遠(yuǎn)處正在行軍的兵士。高平府兵三千六百人、東平府兵一千二百人、濮陽府兵一千二百人、洛南襄城府兵兩千四百人,總計八千四百壯士。如果算上各自攜帶的一名部曲的話,則有近一萬七千之眾。此兵雄壯否邵勛問道。裴康瞇著眼睛看了下。這些兵其實看起來很雜亂。雜亂的原因是器械、甲胄不一,不像經(jīng)制之軍的樣子,更像是流寇——流寇的一大典型特征就是服色不一,器械五花八門,亂糟糟的。但他們絕對不是流寇,裴康這點眼力還是有的。高平府兵是陳公的老部下了,多為牙門軍將士,久經(jīng)戰(zhàn)陣。東平、濮陽府兵以前許昌世兵為主,打過匈奴,但戰(zhàn)斗力卻要比高平府兵差上一截。最威武的還是洛南府兵,不管用什么武器,每個人都帶著一柄重劍、一具弩機。這是真正的老兵,還是廝殺十年之久的那種,戰(zhàn)力相當(dāng)強橫。這兵——裴康還沒說完話,前方已奔來數(shù)十騎。這些人在三十步外下馬,然后步行而前,拜倒于地,齊聲高呼道:拜見明公。邵勛舉步向前,道:都起來吧。遵命。眾人紛紛起身。部曲督站在前面,部曲將、部曲長史、別部司馬等站在后面。整整七個龍驤府(亦稱七督)府兵軍官,皆在此間了。許猛。邵勛指著一個頭戴貂蟬冠、五大三粗的漢子,喊道。末將在!潁橋龍驤府部曲督許猛大聲應(yīng)道,神色間有些激動。當(dāng)年,就是陳公親手把官印交到他手上,讓他從一個落魄賊匪變成了正兒八經(jīng)的官人。你是襄城府兵吧邵勛問道。末將家在襄城郡襄城縣潁橋防。哦,襄城、潁川之間。邵勛笑道:平日里都做些什么農(nóng)忙時幫襯著家里,干些農(nóng)活。閑時錘煉技藝。過得如何能吃飽飯,還有羊肉吃。邵勛大笑,道:可有人欺辱沒有。許猛答道:縱有,也被打跑了。哦真打過邵勛驚訝道。鄉(xiāng)間斗毆之類的小事,龍驤將軍幕府當(dāng)然不至于報給他。去歲潁水不豐,灌田頗難。潁陰那邊有人過來搶水,兒郎們帶上甲仗,直接把人干跑了。許猛自豪地說道。他是真的自豪。潁陰是荀氏老巢,即便是該縣的地方豪強,也跟荀家脫不開關(guān)系。爭水這種事,以往誰爭得過荀家但府兵集結(jié)起來,就是把他們干跑了,這絕對是襄城、潁陰兩縣的轟動性新聞。地方上出現(xiàn)了一支有組織、有戰(zhàn)斗力的武裝力量。他們廝殺經(jīng)驗豐富,裝具精良,配合默契,不少人還有戰(zhàn)馬,些許莊客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壯哉!邵勛贊道。此皆明公之功。許猛說道。這句話真心實意。最近幕府考慮到府兵普遍成家,有了小孩,再加上丈量土地頗見成效,于是劃撥了一部分土地給他們,將上限定到了二百畝,以為永制。也就是說,目前一戶府兵有田二百畝,最多允許擁有三戶部曲。在府兵們看來,陳公不斷給他們劃拉好處,簡直是再生父母,感激是必然的。邵勛又來到一人面前,想了半天后,問道:汝何名瑕樓龍驤府別部司馬史仙。此人大聲說道。這是高平郡樊縣(原任城國屬縣)的府兵了。老牙門軍的邵勛問道。正是。在梁縣待過從梁縣落籍高平。我?guī)У睦先肆恕I蹌赘吲d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當(dāng)年沒想到有今日吧明公。史仙激動地看了邵勛一眼,道:末將這條命便是明公的。吾兒將來長成,也要為明公廝殺。好,好。邵勛笑得很開心。在鄉(xiāng)間過得如何他問道。吃喝不愁,終日便想著如何為明公廝殺。史仙答道。邵勛點了點頭。他記得兩個月前,高平樊縣發(fā)生過動亂。有寒素小士族何氏拒納糧草,又指責(zé)太守庾敳公報私仇,令其家多出錢糧,憤而作亂。關(guān)鍵時刻,太守府征發(fā)了五千丁壯,又集結(jié)了兩督八防府兵四千八百人(含部曲),圍攻何氏莊園,七日攻克。他不想管庾敳到底與何氏有沒有過節(jié),只說高平府兵,確實起到了定海神針的作用。據(jù)龍驤將軍府奏報,庾敳征調(diào)的五千丁壯,多為高平諸縣士人豪強的莊客部曲。他們本來是有兔死狐悲之感的,拖拖拉拉,不太肯出兵??稍邶報J幕府下達(dá)府兵集結(jié)令后,一個個都慫了,最終出兵,一起圍攻何氏莊園,將這個家族覆滅。在這件事中,如果府兵缺位,搞不好就全郡動亂了。史仙作為樊縣瑕樓龍驤府的四個別部司馬之一,應(yīng)該是參與了這場戰(zhàn)斗的。他說為邵勛廝殺,確實做到了。所有人都低估了府兵的作用。豫兗二州二十一郡國,目前大面積安置了府兵的只有濮陽、東平、高平三地,占府兵總數(shù)的四分之三,剩下的多零散分布在洛南諸縣、襄城郡以及潁川郡西部。安置府兵遇到的最大困難是部曲數(shù)量的不足。這個事只能慢慢來了。邵勛巡視完一圈,先后與十余人交談后,令其解散,回去統(tǒng)帶兵馬趕路。他又回到了方才與裴康站立的地方。裴老登神色復(fù)雜地看著他。邵勛恍若未覺。裴氏家底多在河?xùn)|郡,與河南本地士族有交情,但利益聯(lián)系談不上有多緊密。作為世家大族的一分子,裴康可能會有些看法,但也就那樣了,畢竟刀還沒有砍到裴家身上。攜此一萬七千大軍上洛,又有誰能傷得了他分毫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