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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 軍鎮(zhèn)(上)

馬車進入司馬門后便停下了。過了一會,蔡承走了過來,揮了揮手,又對楊勤、劉靈二人囑咐了幾句,便離開了。馬車繼續(xù)前行,很快過了顯陽門。劉氏把手探向車簾。程氏雖抱著孩子,亦慌忙阻止,哀求道:夫人,外面人多,別讓他們看到。劉氏抿著嘴,一把掀開車簾。果然,外面有很多軍士在站崗。這里已經(jīng)被清理出了一些廢墟,還有俘虜模樣的人拉著各種建筑材料進進出出——看材料的模樣,多半也是從廢墟里倒騰出來的,正所謂拆東墻補西墻,廢物利用。顯陽門內(nèi)原有許多辦公機構(gòu),西側(cè)自南向北分別是謁者臺、符節(jié)臺、御史臺,東側(cè)則分布著丞相諸曹。西側(cè)還是一片斷壁殘垣,但東側(cè)的丞相諸曹卻早在石勒時代就清理重建了一部分,因為他們也需要辦公場所。如今這些俘虜在清理另外一部分廢墟,似乎要將丞相諸曹衙署完全恢復(fù)起來。劉氏先是有些不解,進而若有所悟。前方傳來一陣口令聲。劉氏抬眼望去,卻是宣明門前有軍士在值守。這些人身披鐵鎧,拄著長槍,腰間懸著步弓、箭囊和環(huán)首刀,有人背上還背著小圓盾。宣明門早就毀于戰(zhàn)火,此時只剩一個輪廓。值守軍士列于兩側(cè),長槍向前交叉著,阻止馬車繼續(xù)前進。劉靈笑嘻嘻地上前交涉了一番,馬車才得以繼續(xù)前行。程氏低下了頭,似乎不想讓外人看見她的臉。劉氏則昂著頭,即便身陷囹圄,似乎也不愿意低頭。不過她也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值守軍士們,紀律森嚴、一絲不茍、器械精良,同時還隱隱有股桀驁不馴的氣息。她突然間就很喜歡這樣的兵,原因別人可能猜不到:她竟然從這些兵身上看到了熟悉的味道。猶記得,小時候跟著長輩去山間游獵,見到的很多部落勇士就這個樣子。桀驁不馴,野性粗獷,像一頭難以馴服的野獸,隨時會反噬傷人。父親那時候還在世,悄悄告訴她,這樣的兵好勇斗狠、兇悍難制,就像從山林里捕回來的野獸一般,看到人就齜牙咧嘴。她天真地問:這樣的野獸除了剝皮吃肉外,不能為人所用,還不如家養(yǎng)的狗呢。父親哈哈大笑,然后感慨地說道:確實是這樣,但如果有人能給這些野獸系上項圈,讓它們聽到鞭子的聲音就害怕,下意識服從,不敢對人齜牙咧嘴,那就比狗有用多了。眼前這些兵,有那么幾分部落勇士的味道了,看人的目光都不一樣,但又比那些勇士更馴服,更聽話,不會輕易對人露出獠牙。什么樣的人帶什么樣的兵,這句話可不是說說而已。每個大將都有自己的治軍風格。有人喜歡用鞭子、軍棍把士兵打得畏畏縮縮,沒有自己的思想,下意識就服從命令。這樣帶出來的其實也是不錯的部隊,至少令行禁止,軍紀森嚴。大胡就是這樣做的。效果如何另說,但確實一直在朝這個方向努力。邵勛似乎喜歡在這個基礎(chǔ)上再養(yǎng)一養(yǎng),養(yǎng)出士兵的兇性,不知道他如何駕馭的。有紀律,又兇悍敢戰(zhàn)。這樣的部隊在他手里固然是一把非常好用的尖刀,無往不利,但卻不適合交給兒子統(tǒng)帶,因為他未必駕馭得住。不知不覺間,劉氏用她專業(yè)的目光看了許多,也想了許多。其實她很欣賞這樣的軍隊,但她不會承認的。馬車經(jīng)過宣明門時,看著一排排交叉的長槍依次松開,劉氏下意識坐直了身子。要是這些軍隊為她所用……她很快掐滅了這個想法。給大胡時間,他也能練出這樣的軍隊。過宣明門后,前方有升賢署、內(nèi)醫(yī)屬等衙門,但都破敗不堪,荒草連天。軍士們清理了一片區(qū)域出來,然后用廢棄的材料搭了部分臨時軍營供自己居住。軍營旁邊有操練的場所。軍士們拿著去了槍頭的長槍,兩兩互相對練著。他們有時候一板一眼,動作很慢,但真正進攻起來的時候,卻又快如閃電,瞬間結(jié)束刺殺——不是自己死,就是敵人亡。旁邊有一大群人席地而坐,或者嬉笑出聲,或者破口大罵,或者指指點點。勝得多的人,則領(lǐng)到了布帛賞賜,雖只有少少幾尺,卻令他們喜笑顏開,高舉在頭頂,得意洋洋。不出意外,引起了別人的起哄或叫罵,很快有人上前挑戰(zhàn)……程氏也被吸引了目光,下意識看過去。待看到有人回望過來時,又像受驚的小獸般收回目光,低下頭去,緊張不已。劉氏則有些明悟:大胡之前也感慨過,待錢糧充裕之后,要擴編募兵,讓他們當兵吃糧,不用再為生計所累,心無旁騖地操練。這就是邵勛的募兵吧果然很閑,閑到有時間互相對練以發(fā)泄過剩的精力。尋常的士兵,大部分時間務(wù)農(nóng),縱有閑暇,練不了多久就肚子餓得咕咕叫,如何有那么多時間錘煉技藝軍陣會得也比較少,上了戰(zhàn)場,就只會排最簡單的陣勢,需要變陣之時,手忙腳亂,錯漏百出。說白了,練得少。馬車還在往前,很快過了升賢門,終于停了下來。這里同樣是一片斷壁殘垣。雖然時過境遷,但依然看得出被大火焚燒過的痕跡。毫無疑問,這是汲桑派人燒的。這個人自卑又敏感,還很自大。對鄴宮這種象征著權(quán)勢的地方痛恨無比,先把里面的財寶搶掠一空,然后放一把火燒掉。而他自己,卻貪婪地坐在財寶之上,即便大夏天還穿著名貴皮裘不肯脫下。大胡以前就跟著這樣的人,難怪打不過邵勛……猛然間,劉氏有些自責地搖了搖頭。大胡白手起家,可比邵勛豪邁多了。人來了嗎劉靈走到了一處有些破敗的建筑前,問道。來了,在里邊。守門軍校答道。下車,隨我入內(nèi)。劉靈招了招手,說道。劉氏心中一顫,再怎么剛強,終究是個女人,說不怕是不可能的。但她一咬牙,昂首下了馬車,還瞟了劉靈一眼。劉靈視若無睹。嗯,當年在王彌手下廝混時,他也聽過上黨夫人的這號人,只不過一直沒見過罷了。當時他還對王桑開玩笑,說石勒娶了劉氏,實力大增,早晚火并你兄長。現(xiàn)在看來,真是走眼了,搞不好王彌活得比石勒長。劉氏下車之后,程氏也要跟著下車,卻被劉靈攔住了。程氏嚇了一個哆嗦,淚眼汪汪地看著劉氏。劉氏搖了搖頭,向西進入了納闥。升賢門內(nèi)西側(cè)有納闥,東側(cè)則有聽政闥、尚書臺——現(xiàn)在都是廢墟。納闥經(jīng)過簡單的修繕,勉強能用。周圍的雜草也被清理了,殘存的綠樹環(huán)繞著臺閣,增添了幾分意趣。劉氏一進門就看到了幾個老熟人。忠義軍督軍劉賀度、長史徐光——該軍以三臺降兵為主,又補充了些許鄴城丁壯,現(xiàn)有四千人,基本都是步卒。新成立的效節(jié)軍督軍桃豹、長史程遐、司馬支雄——該軍以原魏郡兵為主,補充了部分鄴城丁壯,現(xiàn)有步卒五千。另外還有一個陌生人,坐在劉賀度、徐光二人身旁,聽他們交談,似乎是邵勛派來的河南籍官員,擔任忠義軍司馬。劉曷柱也在??吹竭@個大伯,劉氏就怒目相視。冰井臺上,他三兩語說動軍士棄械投降,令堅固的三臺半月即破,讓劉氏恨得牙癢癢。侄女快坐,陳公一會就來。劉曷柱笑呵呵地招呼道。劉氏看了下,屋內(nèi)多是奇奇怪怪的繩椅、胡床,只有一張坐榻,擺在上首位置。她有些遲疑,但也就這張坐榻上沒人了,于是最終還是坐了上去。蔡府君鎮(zhèn)鄴城,我等以后便是他帳下將官了。在座幾人竊竊私語。蔡府君乃陳公親軍督出身,深受信重,我等跟著他,想必亦有生發(fā)之機。沒法回頭了。大胡若破鄴城,第一件事就是殺我等全家,絕無可能寬宥。大胡還能來鄴城么來了就和他拼了。劉氏鄙夷地看了幾人一眼。他們在大胡手下為將的時候,戰(zhàn)戰(zhàn)兢兢,大氣都不敢出?,F(xiàn)在投效新主了,又迫不及待地表忠心,都是小人!劉曷柱坐在劉氏下首,見得她面上表情,想了想后,覺得該提醒一番。只見他把頭湊了過去,低聲道:野那,你不是那等蠢婦人,有些話我就直說了。河北局勢,撲朔迷離。陳公能不能在河北站住腳,大胡會不會殺回來,誰都不好說?;蛟S你心中還存著點念想,但我要問你一句,大胡若回來了,你該如何自處劉氏身形一僵,愣怔無語。這是她一直回避的問題。此時被劉曷柱挑明,心底翻騰不休,難受得無以復(fù)加。同時也更加痛恨一些人了,尤其是劉曷柱、桃豹、支雄這些無恥之徒。劉曷柱輕笑一聲,道:野那,你恨我可以理解,但這是不對的。劉氏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聲道:無恥。伱以后會理解的。劉曷柱笑了笑,道:我們是至親,都是你的幫手啊。劉氏仍然冷冷地看著他。劉曷柱問道:一路行來,陳公的銀槍精兵如何劉氏不答。你不知道罷了。劉曷柱自顧自說道:擺著車陣前進時,是真的沖不動啊。真的,什么辦法都試過了,甚至派騎兵披甲縱躍沖鋒,都沒用。有這樣的兵,天下大可取得。大胡若率軍而來,還是要被這些人野戰(zhàn)擊破。門外響起了腳步聲,正在交談的眾人紛紛坐直了身子。劉曷柱再度壓低聲音,湊到劉氏近前,神秘地說道:陳公只有兩個兒子,都不大。說完,坐了回去,目不斜視,正襟危坐。邵勛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身后跟著蔡承、庾琛、張賓以及幾個新面孔。親兵們一擁而入,在閣內(nèi)四處站定。邵勛手撫刀柄,掃視一圈。參見陳公。所有人齊齊起身。有那么一兩個似乎過于緊張,起立過快,把屁股下的繩床都弄翻了。劉氏沒有起身,略略昂起頭,將來人盡收眼底。此人身材高大,體格壯碩,臉上有風沙打磨的痕跡。左手自然下垂,落于弓梢旁,右手隨意地撫在刀柄上。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目光有神,被他掃視到的人,都下意識俯首。都坐吧。他這話是對跟他過來的幾人說的。庾琛趁機介紹了一番,原來新來的幾人是洛陽禁軍左衛(wèi)前驅(qū)營司馬黃彪、捉生軍督軍高翊、乞活帥陳午、公府舍人田貴以及兗州幕府的兩位將領(lǐng)何倫、劉洽。親兵搬來了幾張胡床,眾人紛紛落座。庾琛坐到了劉曷柱對面,張賓沉默了一會,坐到了庾琛身側(cè)的繩椅上。邵勛看都沒看劉氏一眼,就直接坐到了她身邊。大長腿,不錯。臀肉也挺有彈性,常年鍛煉的女人就是不一樣,身上的肉堅實。今日召諸君前來,為的是河北防務(wù)。邵勛好似沒有分心,直接說道:我意于汲、魏、頓丘三郡置軍鎮(zhèn)。鎮(zhèn)有鎮(zhèn)城、鎮(zhèn)民、鎮(zhèn)軍、鎮(zhèn)將,以御賊寇。說這話時,他看的是乞活帥陳午以及大陸澤酋帥劉曷柱。很顯然,軍鎮(zhèn)主要是為他們這種附庸勢力設(shè)立的。張賓眉頭一皺。很顯然,他沒有提前知道這個消息。不過也很正常,他沒有職務(wù)在身,陳公又沒說放他離開,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跟在他身邊,有些事避著他也很正常。只是——軍鎮(zhèn)難道是要收編那些不服管教的乞活軍乃至胡人部落陳公早晚要離開河北。他一走,乞活軍、胡人部落沒準又投靠到匈奴那一邊了,所以給他們個正式身份果然,邵勛緊接著說道:近日有廣平酋帥數(shù)人來投,各有部眾數(shù)百、千余落不等,遂有此議。說罷,他拍了拍手,讓庾琛給眾人解釋一番何為軍鎮(zhè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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