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圖澄從睡夢中驚醒。外頭響起了連綿不絕的鼓聲,城頭隱隱有殺聲傳來,有的地段還非常激烈,似乎守軍始終沒能把進(jìn)攻一方推下城頭。佛圖澄在房間內(nèi)走來走去,暗暗嗟嘆。可惜來鄴城太晚了,沒能取得石勒的信任。若他信重自己,這會就會告訴他,經(jīng)歷了白天的大敗,這會是不可能守住這么宏大的城池的,至少外城守不住,只能退往宮殿群(三臺)堅守。今晚的戰(zhàn)斗,很明顯是晉軍在試探哪段城墻防御薄弱。一旦讓他們試探出來,馬上就會投入精兵,一舉突破,攻入城內(nèi)。他自天竺而來,一路上的經(jīng)歷很豐富,聽了很多事情,也見了很多事情,對這些戰(zhàn)爭小伎倆再清楚不過了。老和尚不是不知兵的人。奈何,奈何!佛圖澄來到桌案前,搬了張小繩床坐下,翻開經(jīng)書,口中默誦,算是為交戰(zhàn)的兩軍兵士祈福了。世道艱難,他能做的只有這些了。佛剎大門突然被推開了,鬧哄哄地涌進(jìn)了一批人,間或夾雜著小孩的哭喊聲。佛圖澄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繼續(xù)念經(jīng)。收容老弱婦孺入內(nèi)避亂,是他特意叮囑的,無論何時,都要常開方便之門。一般而,那些當(dāng)兵的還不至于在佛剎內(nèi)放肆,這里算是相對安全的地方。涌進(jìn)來的人一波接一波,就連窗臺下都坐滿了人。有人哭,有人叫,還有人在閑聊。大頭出城投降了。有人說道。哪個大頭原先往王將軍府上送木炭的大頭,還能是誰他怎么當(dāng)兵了被征丁了啊。說話者嘆道:就連這佛剎之內(nèi),都有年輕力壯的僧眾被征發(fā)了,拿著錫杖上陣,下午我親眼見到的。能……能打嗎被人打了,栽落城頭,生死不知,顯然佛法不夠精深。佛圖澄不念經(jīng)了。世人愚昧,沒見過他的諸般手段。如果能在那位陳公邵勛面前說上話就好了,一次,只要一次!他就能通過表演小把戲讓他信服。這是天竺帶來的密技,邵勛一定看不穿。唉,說真的,他也不喜歡玩弄這些東西。無奈在晉國弘法太難了,必須出奇制勝。外間兩人還在說話?,F(xiàn)在出城投降,能保不死嗎當(dāng)然可以。今晚跑了百十個人總是有的。如果明日城未破,晚上會跑掉更多人。怎么跑花點(diǎn)錢,從城頭縋下。沒人管么王陽的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桃豹的人是完全不管。都到這份上了,還守個屁啊。大門外又涌進(jìn)了一批人。交談的聲音停止了,充塞耳邊的只有哭泣聲。坐困愁城,所有人都很惶恐啊。佛圖澄再度起身,沉吟不語。以小見大,鄴城的軍心士氣完全垮了。士兵們有家人,有親朋,他們并非對外界一無所知。自魏、汲、頓丘、樂陵四郡豪族紛紛投邵之后,這場戰(zhàn)爭就不用打了。錢靠豪族籌集。糧靠豪族籌集。軍情靠豪族匯報。出外襲擾時歇腳地靠豪族提供。有的人甚至連兵馬都靠豪族貢獻(xiàn)。形勢至此,人心思變,你指望他們賣命,純粹是想多了。就算是邵勛統(tǒng)治的河南,如果豪族跟他翻臉,投靠石勒,他也會很狼狽?;蛟S,來河北是一個錯誤,得想辦法見見那個人。怎么能和他見上面呢難道要立點(diǎn)功勞最近石勒和他的家眷也不來他的浮屠了,有點(diǎn)麻煩。雖已是深夜,大街上依然人來人往。寅時,一隊軍士鬧哄哄地從西城頭撤了下來,遠(yuǎn)遠(yuǎn)見到石勒的身形后,又猛然轉(zhuǎn)身,鬧哄哄地沖上了城頭,與登城的屯田軍大戰(zhàn)。屯田軍有點(diǎn)懵。他們選了三百人,趁夜襲城,本來很順利,守軍戰(zhàn)意不強(qiáng),稍稍僵持了片刻就潰了。但他們剛潰到城下,好像見了鬼一樣,又返身沖了上來,大呼酣戰(zhàn)。屯田軍猝不及防,被趕下了城頭。石勒臉色鐵青。方才那股潰兵可不是什么豪門僮仆,又或者臨時征發(fā)來的丁壯,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部隊。當(dāng)年在常山拉丁入伍,算是他最老的部隊之一,每個人都分了田宅,位于安陽縣諸鄉(xiāng)。這讓石勒格外憤怒,意欲嚴(yán)懲。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能怪他們嗎好像也不能。他們的家人還在安陽呢,生死不知,你讓他們怎么辦怪冀保沒守住安陽,軍敗身死似乎更不能。安陽位于洹水以南四里,邵勛的船隊直插城北,截斷洹水以南所有大軍的退路,當(dāng)?shù)睾雷迨艽擞绊?立場相當(dāng)可疑。如此險惡的局勢,也就冀保敢迎難而上,挑這個必死的重?fù)?dān)了。他戰(zhàn)敗是正常的,最后死于內(nèi)訌,也十分慘烈。什么人都怪不了,那就只能怪——邵賊了!正長吁短嘆間,王陽滿頭大汗走了過來,身上甲葉子鏗鏘作響。如何石勒問道。門關(guān)上了。王陽長舒一口氣。方才有人偷開城門,王陽得報后,嚇了個半死。匆忙通知石勒后,又率親兵趕來堵截,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開城門的是一股騎軍,來自上黨烏桓部落。倒不是投敵,而是純粹跑路,不干了——步兵能城頭縋個繩子逃跑,騎兵就只能開城門了。也正是他們的這種行為,吸引了晉軍的注意力,于是離得最近的一股屯田軍緊急出發(fā),扛著梯子沖了上來。王陽在城門口與晉軍激戰(zhàn),好不容易殺散他們后,親兵已損失了三分之一。來不及傷感,又聽聞晉軍登城了,于是匆匆趕來救援,好在虛驚一場,守軍潰散后,見到大胡趕來,于是又上城力戰(zhàn),將晉軍擊退。遠(yuǎn)處又傳來了一陣腳步聲。石勒、王陽抬眼望去,卻見太守桃豹帶著千余兵匆匆趕了過來。大王——桃豹才剛行了一禮,就被打斷了。石勒手執(zhí)刀鞘,直接砸在桃豹臉上,道:張家那幫人跑了。桃豹一驚,沒有躲避,任石勒發(fā)泄怒氣。張家顯然指的是上黨烏桓張氏。但上黨烏桓部落姓張的太多了,到底是哪一家又或者是哪幾家今晚你就守在這里,勿要懈怠。石勒冷冷瞪了桃豹一眼,走了。王陽上前,拍了拍桃豹的肩膀,嘆道:別怪大胡,他只是氣急敗壞了而已。明早就會后悔,找你道歉的。說完,也走了。桃豹默默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伸手抹了一把,額頭上已有血跡。他又轉(zhuǎn)身看向帶來的兵士。兵士們都避開了他的目光,當(dāng)沒看見。桃豹慘笑了一下。好歹他也是一方大員、老資格的大將,就這么被大胡當(dāng)眾打罵,還打出了血,以后怎么統(tǒng)兵他不要面子的嗎大胡還當(dāng)他們是十八騎那會呢……現(xiàn)在的十八騎,哪個不是身居高位,妻妾成群,仆役如云哪個身邊不是一堆人跟著他們吃飯以前他可以忍受大胡打罵、扇耳光甚至綁起來,現(xiàn)在不行。桃豹深吸一口氣,開始巡視城防。三臺之內(nèi),一堆人坐在院子里,竊竊私語。劉氏冷冷看了他們一眼,道:伏都還說了什么伏都是羯語名字,威遠(yuǎn)將軍劉達(dá)的胡名就叫伏都,劉不過是他們家祖上為自己弄的姓氏罷了。野那,你怎么想的其中一五旬老者說道。劉氏瞇著眼睛看向老者,問道:曷柱,你是不是已經(jīng)出過城了我沒出過,我兒賀度出城了,又回來了。老者也不隱瞞,大大咧咧地說道:伏都在邵勛那邊很好。晉人給他治傷,賜了酒食和漂亮的衣物,還說只要立了功,就給他官做。今晚的鄴城城墻,仿如高速公路一般,人員進(jìn)進(jìn)出出,忙個不停,十分滑稽。晉人和我們不是一路人。劉氏仰著臉,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危險的光芒,只聽她說道:伱們背棄匐勒,能得到什么好處邵勛得了鄴城,將來再攻上黨,怕是要把你們?nèi)繗⒐??;蛟S吧,但邵勛至今還沒騙過人,聽說信譽(yù)很好。老者說道:現(xiàn)在不降,我們都要死,等不到邵勛攻打上黨的那一天了。劉氏失望地看著這幫子親戚。大敗之際,不是降就是走,就沒一個愿意留下來與鄴城共存亡的。野那,你也別用那種眼光看著我。老者又道:大胡都守不住鄴城了,早晚要走,你又為何指望我們留在這里為他賣命呢邵勛在城外修墻挖壕溝,即便是深夜也未停止,再不走就來不及了。我們是騎兵,難道要讓我們下馬守城有這么荒謬的事嗎我們留在這里也沒用。在城市里,騎兵還不如步兵好使,還不如回上黨,或者干脆投降邵勛。記住,野那,沒有我們,你什么也不是。你只是一個女人,若我們不幫你,大胡轉(zhuǎn)眼就會去睡程遐的妹妹,再也不會看你一眼,他是個很無情的人。說完這些話,老者緩緩起身,退后了兩步,說道:話就說到這里,把你的手從腰間離開吧,女人不該佩劍。其他人也看向劉氏,臉上隱有不滿之色。都是一家人,難道向著石勒,要幫著那個注定失敗的男人對親戚動手劉氏松開了手,深吸一口氣,昂著頭看向眾人,說道:我會守在這里,等來朝廷的援軍。傍晚的時候,夫君說了,如果集結(jié)諸將的親兵、僮仆,退守三臺,應(yīng)該可以堅守很長時間,還是有希望等來朝廷援軍的。你自己守吧,沒有人會來幫你收尸的。老者搖了搖頭,招呼一聲,帶著眾人走了。當(dāng)最后一個人的身影消失后,劉氏只覺身體一軟,仿佛渾身的精氣神都被抽走了一般。她跪坐在地上,遙望遠(yuǎn)處。城外燈火通明,無數(shù)人揮舞著鍬壕,挖掘壕溝,夯實泥土,建造城墻。那就是一個牢籠,意圖困住所有人的牢籠。有些人頂不住壓力,于是在牢籠合圍前,可恥地逃跑了。滿城軍士,沒有幾個人愿意為大胡拼到最后一刻。白天有三千騎不告而別,根本就沒進(jìn)城,那是匈奴,可以說與他們不是一路人。一個時辰前又逃走了兩千烏桓,這個時候再說他們不是自己人,就有點(diǎn)自欺欺人了,因為他們來自上黨。到了這會,自家親戚、上黨羯部也不想干了。更可怕的是,他們在逃走之外,還認(rèn)真思考另一個可能:投降邵勛。這是劉達(dá)被俘后帶來的直接惡果。至于步軍,他們的態(tài)度和騎軍不會有太大差別,甚至更差,因為他們的土地、宅園、家人都在河北,投降的可能性更大。鄴城內(nèi)還有不少士族、豪強(qiáng)。他們的府邸富麗堂皇,他們的奴仆成群結(jié)隊,只要稍微武裝一下,就是一個動亂之源。之所以現(xiàn)在沒動,大概還在觀望,還在等待時機(jī)吧。這個時機(jī)可能很偶然。興許是一頓飯的分配不公。興許是有人罵了句臟話。興許是有人被打了。興許是有人賭錢賭輸了。甚至純粹是今晚的月色不夠美麗,讓我心情不好,所以我決定背叛大胡……是的,現(xiàn)在的鄴城就是這么脆弱,這么詭異。整天吃黑豆,屎都拉不出了,不如反了,陳公那里可吃粟米飯。寂靜的夜色中,突然有人大聲叫喊。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