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樾正揪著云朵貓毛上沾的藍雪花,說:“想為這邊做點事情,剛好也擅長?!?
孟昀沒想到是這么簡單的理由,半點大道理都沒有。他澆完水,洗了手,進屋拿毛巾擦擦,又說:“你不覺得從遠處看,它們很可愛嗎,像小時候的玩具風(fēng)車?!彼f這話時回頭看了她一眼,眼里閃著細碎的光芒。
孟昀從沒想過她會說出那么奇怪的一句話,但她的確在那一刻輕聲問了句:“風(fēng)車和我,你更喜歡誰?”
陳樾愣了一下,知道她問的并非問題本身。
孟昀側(cè)坐在門檻上,半邊臉頰被陽光照得虛白,她語氣還算平靜:“你有沒有想過換工作啊,還是說,你就想以后一直待在西邊?沒想過嗎?”
陳樾默了半刻,在斟酌著,先說了一句:“之前沒想過?!?
孟昀心里一疼,問:“之前怎么想的?”
陳樾回答得很誠實:“就像現(xiàn)在這樣,隨著工作安排一個個地方走,搞風(fēng)能,最好能同時幫幫小孩做做扶貧?!?
孟昀垂了下眼眸,又抬起,問:“那是之前吧,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怎么想的?”
陳樾一時沉默。
孟昀不知他是在思考答案,還是根本就沒想過。她腦子一下空白,疼得厲害,有那么一瞬明知道他不善爭吵,可她太難受了,根本顧不得他,賭氣地說:“無所謂,談著唄。能合合,不合分了。這么想的吧?”
陳樾盯著她,表情微僵。
孟昀將其理解為生氣。在一起那么久,她終于有一次氣到他,她只想讓他更氣,她多擅長如何氣人,當(dāng)即就笑了笑,說:“無所謂啊,反正你也把我睡了,又不虧?!?
陳樾聲音不大,說:“你一定要這么說話嗎?”
孟昀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本來就是。你喜歡我不如我喜歡你多。我知道你覺得我脾氣壞,嬌氣,剛來這里的時候你就不愿意搭理我。后來也是!要不是我主動問你,你根本就不會對我表白。你連未來都沒有想過,還怕對我負責(zé)任,就連發(fā)生關(guān)系也都要我貼著你!”
陳樾眼神靜寂,表情有些痛苦,看了她足足十秒,像是最終也無法應(yīng)對這種跟她對峙的局面,一句話不說,走出門了。
可他怕她一個人在家自己把自己氣哭,終究是沒走遠,走到柏樹屋子門口,定了定,下了一步臺階坐在那兒,突然將腦袋低下去,手臂蒙住了頭。
孟昀追出門,見他抱著頭蜷在天井角落里一動不動。本來還想要說的刻薄話一下子全堵在嘴邊。她原地站了兩秒,內(nèi)心天人交戰(zhàn),最終決定不去安慰他,回了自己屋。
陽光灑在照壁上,白花花的刺人眼。院子里靜得能聽見后山的鳥叫。
孟昀坐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偷偷挪到窗戶邊瞄。
陳樾仍保持著那個姿勢,在原地。
她一見他那樣子,心里又難受,覺得說話過分了??伤膊恢雷约壕烤故窃趺戳?,就是故意的,就是想氣他傷他,就是想試探他心底里頭對她喜愛的底線到底在哪兒。
院子里安安靜靜,沒有一絲聲響。云朵躺在青瓦片上曬太陽,絲毫不知主人情況。
孟昀蜷在藤椅里,渾身如針扎,咬著嘴唇想,再過五分鐘她就出去抱抱他。她等啊等,看時間過得太慢,決定縮短為兩分半。
正想著,木窗外人影閃過,陳樾進他屋去了。
他竟然不過來??
孟昀起身就追過去,一邁進他屋門檻,見他正拿毛巾擦手,眼眶通紅,撞見她眼神的一秒,他立刻別過頭去,走向書桌。
孟昀從沒見過他哭,有點懵,更有些后悔,她不知道他剛才在哭,不然她不會賭氣等那么久。她心跟一堆針扎似的,巴巴走去他桌邊,小聲問:“你哭了呀?”
陳樾對著電腦,不講話。
孟昀以為他不理她,又慌了,怕他有了別的想法。她一下全亂,又急又氣,說:“你為什么哭?我又沒說錯,本來就是你沒有我喜歡你那么——”
她話沒說下去,因為陳樾拿手捂住了眼睛,鼻翼一張一翕,嘴唇直顫,連肩膀都發(fā)抖了。
孟昀怔在原地。
但他一低頭,深吸一口氣,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再抬頭時,只有通紅的濕潤的雙眼凝視著她。
他說:“我想過的。”
“跟你的未來,我想過?!彼麖埩藦埧冢y以自抑,眼眶又濕了,“我本來想調(diào)崗,但領(lǐng)導(dǎo)應(yīng)該是不放的。所以我又想——”
他停了一下,表情有些艱難,要開口;孟昀一下就明白了,她想說,你現(xiàn)在還沒準(zhǔn)備好,不想說就先別說。可她來不及有所反應(yīng),陳樾手機響了,突然將一切都打斷。
他看一眼來電顯示,迅速抹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又清了下嗓子,才接起來:“喂,師父?”
那頭說了一串話,陳樾說:“好。我馬上過來?!?
他放下手機,睫毛還是濕漉的,看孟昀,說:“有點急事。我回來再跟你說,好不好?”
孟昀聽出他的語氣,他是怕他走了,她一個人在家難過。她低下頭,拉了拉他的手:“你……別生氣,路上騎車慢點啊。”
陳樾怔了怔:“嗯。”
他往外走了,她還追上走廊:“騎車一定要小心,不要想別的?!?
“我知道的。”
陳樾走了。
孟昀莫名心慌,感覺自己干了很大的錯事。她跑回他屋里,拿了抹布掃帚想擦桌子掃地,但他桌子地板很干凈;她上樓想給他疊衣服,他衣柜里很整齊;她又想給他洗鞋,可他鞋子全都干凈。
孟昀虛轉(zhuǎn)一圈,找不到事情做,坐在門檻上抱住腦袋。
坐了不知多久,背后突然嘩啦一聲摔。
孟昀嚇一跳,回頭就見小貍貓不知什么時候跑到書架上去,把頂層的一格全撞了下來。
“云朵!”
罪魁禍?zhǔn)住斑鲉琛币宦曁蠘翘?,一溜煙爬得老高了回頭瞧孟昀,看她是否會來追殺。
孟昀:“我跟你講,陳樾不在家,我可以揍你的。到時候就算你喵喵叫也沒人救你。”
云朵:“喵嗷?。∵鬣唬?!”
孟昀:“你告狀也沒用!他聽不懂。等著挨揍吧。你要還是個貓,給我站那別跑!”
孟昀把地上的書全撿起來,見一個鐵盒子摔開了,里頭有幾張薄薄的稿紙散開了。她不明就里地拿起一看,稿紙上的墨水已在歲月中暈染。
“陳樾同學(xué),聽聞你考試拿了年紀(jì)第一。我和吳叔叔都很開心,我們沒有看錯你。你是最棒的孩子。我們商量之后,決定給你增加500元助學(xué)金,希望你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報答社會,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陳樾同學(xué),聽聞最近成績有所下降。學(xué)海無涯,寒窗雖苦,卻也希望你不要懈怠。人之成功,貴在堅持。切莫放棄,不要讓關(guān)心你的人失望……”
“陳樾同學(xué),這是我們給你寫的最后一封信了。得知你考上a大,我和叔叔非常激動。你很棒,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大學(xué)并不是終點,而是,希望你在新的環(huán)境里也要繼續(xù)艱苦奮斗,天天向上。預(yù)祝你學(xué)業(yè)有成,將來一定要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回報社會……”
孟昀瞥了眼,把稿紙折回原樣。她深呼吸了一下,胸口像壓著千斤巨石,說不出的憋悶難受。
她想起陳樾說過,很感激支助他的那對夫婦。所以短短幾張信箋也一直珍藏著。
她把稿紙放進盒子,搬來椅子踩上去,跟其他雜物一道放進最上層的書架里。
她剛跳下椅子,拍拍手上的灰塵,見地上還留了一個,是個未封口的信封。她沒準(zhǔn)備看,但手指碰到,那觸感并不是信,像是……
孟昀以為是陳樾少年時的證件照,把信封口對著手心一敲,一小摞證件照滑出來。
她一下愣住了,證件照上的人竟是她自己。藍底白衣,女孩沖著鏡頭微笑。
孟昀不記得自己有過這張證件照,更不知這照片怎么到陳樾手里的。她第一反應(yīng)是何嘉樹給陳樾的??伞?
不對。
這藍底的照片,好熟悉。
她拿近了仔細看,照片左下角洗出了一道奇怪的紋路,像是……學(xué)校的鋼印?
是從她畢業(yè)證書上翻拍的照片!
她懵了,思緒一下空白。
證件照沖印了六張,一小摞裝在小小的透明塑料袋里。孟昀手在發(fā)抖,小袋子在她腿上,翻了個面。照片背面寫了兩個字:
“孟昀”
是陳樾的筆跡。
她心口一顫,一道裂痕緩慢無聲地撕開。她立刻把照片取出來展開,第二張背后沒有字,第三張也沒有,第四張、第五張都沒有,直到第六張,豎排寫著:
“陽光照在木”
最后那個“木”字是以偏旁而非單個字體的形式出現(xiàn)的,還拖著一抹擦拭過的痕跡。“木”字右邊的一半是空白。就好像有人無意識寫了這幾個字后,忽然回神,沒好意思繼續(xù)寫下去,想抹掉卻又來不及了。
可她一下就知道了后面沒寫完的三個半漢字,“亥桃樹上”。
孟昀突然很冷一般,劇烈顫抖起來,連牙齒都在咯咯打顫。
她用力摁著太陽穴,著急忙慌想回憶點兒什么,盡可能多地回憶一些大學(xué)的時光,關(guān)于陳樾在大學(xué)里的一切。
可她想不起來,她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那個男孩是個模糊的影子,飄在她的回憶里。
她的眼淚嘩地落了下來。
人生真是很不公平啊,越是好脾氣的越是受欺負,越是壞脾氣的越是仗壞行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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