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樾清晨出門時天還沒亮,孟昀一身運動裝站在天井里等他。她立在朦朧幽暗的霧氣里,像一株新生的小樹苗。
陳樾有些意外,問:“我吵醒你了?”
孟昀搖頭:“沒有啊。我今天沒課,想跟你去山上看看?!?
他還沒回答,她怕他不同意似的,趕忙補一句:“我來了這么久,除了學校,其他地方都沒去過呢。上次去山上又遇上暴雨,什么都沒看見?!?
陳樾順著她的話問:“你想看什么?”
孟昀卡了殼:“呃……”
陳樾折返回屋去了。
閣樓里,小貍貓“喵嗚”細叫一聲,像仍在睡覺。陳樾再出來的時候,拎了件藏藍色的男士沖鋒衣遞給她,說:“山上冷?!?
孟昀抱著厚厚的衣服跟上他,問:“那你呢?”
“車上有。”
孟昀想起上次的事,主動說:“其實你衣服不臭,我故意那么說的?!?
陳樾說:“我知道。”
孟昀不知他說的是知道他衣服不臭,還是知道她故意,沒好深問。
走出院子,碰上柏樹騎著三輪車正要走,他對陳樾說:“銀行信貸部的小莊后天要過來,你抽個時間跟我一道去?!?
陳樾說:“好?!?
柏樹駕著三輪剛掉了個頭,一拍腦袋說:“差點忘了,徐江松下周志愿服務到期,要走了吧?”
陳樾說:“嗯?!?
柏樹說:“李桐是不是說,大家一起吃個飯送行來著?”
陳樾說:“是這么說了?!?
柏樹點點頭:“那這兩天找個晚上,大伙兒都有空的時候。”
陳樾說:“你安排。”
孟昀坐上面包車副駕駛,拉上安全帶,問:“徐江松要走了,新體育老師什么時候到?”
車燈打在昏暗山路上,陳樾放下手剎,打方向盤:“這周末?!?
車窗外,東方的天空露出幾抹朝霞,孟昀在心里算了一下,說:“我還有八個星期零五天,也要走了。到時會給我送行嗎?”
陳樾專注看著灰暗的前路,像沒聽到,過了一會兒才說:“會。”
孟昀隨口玩笑:“陳樾,你會不會舍不得我?”
陳樾沒立刻回答。面包車轉(zhuǎn)了個急轉(zhuǎn)彎,出了鎮(zhèn)子。他很認真地思考了她的問題,也想故作輕松地回答她,但終究還是無法說出玩笑的口吻,于是作罷。
孟昀落了個沒趣,靠著車窗拿手撐頭,望向遠方綿延的群山。在他眼里,她是否和其他來來去去的志愿者一樣是途徑的山川呢。想到這兒,她胸腔有些憋悶。
“到時候我可能會舍不得這里,”她自顧自地說,“的學生,或許我會抽空再回來看看。”
“不會。”陳樾心里的話直接說了出來,自己也有些意外。
孟昀扭頭看他,他的側(cè)臉在昏暗晨光中不太清晰,問:“什么不會?”
陳樾說:“你會舍不得,但不會再回來?!?
孟昀反駁:“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
陳樾跟李桐接待又送走過許多志愿者,每個人在離別時都會不舍落淚,但沒有一個回來過。哪怕只是來看望。對很多生長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來說,與自己生活截然相反的世界,只用見識一次體驗一次就夠了。但他沒必要拿數(shù)據(jù)去和孟昀爭執(zhí)。她剛跟學生們和好,想法純粹而天真,他又何必去破壞。
他不希望她因為自己的話不開心,于是瞥了眼反光鏡,說:“孟昀你看后面,天上的云?!?
孟昀果然扭了身子回望,從車后窗看到東方的地平線上一片火紅。她立刻落下車窗,清涼的晨間空氣涌進來。他們正行進在一片無際的稻田和水塘間,東方地平線上朝霞似火,云彩斑斕。
孟昀從未見過如此絢爛的朝霞,興奮道:“你看那個紅色的云,像不像張開翅膀的火鳳凰?”
陳樾看著后視鏡,眼里映著霞光的暖意,說:“像的?!?
孟昀掏出手機,陳樾見狀降了車速停在路邊。
孟昀干脆下車,舉著手機對向天空。她只拍了一張就坐回車里,嘆氣:“完全拍不出來這效果?!?
陳樾說:“沒事,記在心里就好?!?
孟昀說:“好吧,那我再多看一眼?!?
可她再回頭時,金色陽光已刺穿地平線,那鳳凰化成了一池金燦燦的紅蓮。
車朝深山里去,一路蜿蜒而上。窗外再不見農(nóng)田村莊,只剩崇山峻嶺。
越往上走,天漸漸亮了,卻不見了太陽。白色的霧氣如絲如線,在路前方勾勒出山風的形狀。霧氣越來越濃重,像大團大團的棉花包圍過來。孟昀感覺到?jīng)鲆猓虾窈竦臎_鋒衣。
車開了霧燈,濃霧在光束中翻滾。行至某處,車停了。
能見度不足十米,孟昀問:“到了?”
陳樾說:“到了?!?
孟昀推門下車,如走入仙境。云霧滾滾如洪流,從她身旁奔涌而過。
她呼吸著潮濕的山霧,抬頭望——山云壓頂,風卷云涌,目光所及之處皆是白茫茫一片云海霧洋。山野沉入海底,不見蹤跡。
孟昀哪見過這般風景,驚喜回頭。陳樾插兜立在車邊,正靜靜注視著她,撞見她目光,他偏頭指指另一個方向,說:“往那邊走走?!?
山頂上風極大,刮得孟昀步履踉蹌,頭發(fā)絲在風中扯成團。她套上帽子,緊跟在他身后大聲說:“這里像神仙住的地方?!?
陳樾說:“神仙不吃不喝,適合住這兒。人住這兒,就苦了?!?
正說著,孟昀聽見呼嘯山風中傳來一陣接一陣的機械聲,是葉片轉(zhuǎn)動的聲響,規(guī)律的“唰——唰——唰——”
她抬頭,只見白霧翻滾,一層接一層的云霧如海浪翻卷而過,一架巨大的白色風車矗立在她面前,柱身聳入云霄,三葉碩大的金屬葉片在風中快速旋轉(zhuǎn),攪動著翻騰的云海。
不知太陽藏在哪團云霧里,一絲泄露的陽光穿透云層直射在潔白葉片上,折射出耀眼的七彩光。
孟昀如同參天紅松下的一只小松鼠,仰望著那架風車,敬畏而震撼。
她想象著剛才那條七拐八繞線團一樣的山路,喃喃道:“這是怎么運上來的?”
風聲太大,陳樾沒聽見。
她于是喊了一遍:“這是怎么運上來的?”
陳樾說:“六七月份會安裝19到29號風機,到時你可以過來看看?!?
孟昀問:“我可以過來看?”
陳樾點頭。他想,到時他帶她來,師父應該不會不同意。
孟昀抬抬手臂指那大風車,問:“這是幾號風機?”
“1號?!标愰性跐忪F里往前走,說,“她在這兒站了快一年了?!?
孟昀問:“那時候你也在?”
“嗯?!标愰醒鲱^望,說,“她是我跟著我?guī)煾竻⑴c制造安裝的第一臺電機。那時候挺難的,接口安裝需要人工操作,現(xiàn)在可以全機械化了?!?
他語氣平淡,孟昀卻從他眼中看出了深情。
她說:“你該不會給她取名字了吧?”
陳樾一愣,低下頭繼續(xù)往前走,表情有些不自在,仿佛讓人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小秘密。
孟昀笑了,蹦跶著追上去問:“叫什么?”
陳樾不答。
孟昀故意說:“白雪公主?”
陳樾看她一眼:“……”
孟昀又說:“灰姑娘?貝兒?”
陳樾像是不能忍了,說:“月亮。”
“???”
“她叫月亮。”
“月亮——”孟昀念了一聲,又望向因走近而更顯巨大的風車。
流云沖刷著風車葉片,細碎陽光下竟有彩云追月之感,她說:“陳樾,你蠻會起名字的嘛。以后我寫歌要是起不出好名字,就請你幫忙?!痹拕傉f出口,她懵了一下,沖鋒衣的袖口抬到腦袋邊,捂著額頭回憶,“誒?《天使》那首歌,名字就是你起的吧,有次上課的時候,是不是?”
陳樾沒料到她竟想起來了,“嗯”了一聲。
孟昀蹙眉:“什么課來著?”
陳樾說:“地緣經(jīng)濟學概論?!?
“就是那個課!我考試只有60分!”
陳樾微笑了一下,孟昀說:“你笑什么?”他不笑了,轉(zhuǎn)過臉去。
她心情不錯地蹦跳兩下,看向遠處另外幾架風車,問:“那些呢,都有名字?”
陳樾指給她看:“最近那個是2號風機,叫小滿,是小滿那天成功運轉(zhuǎn)的;那是3號,叫幺兒;起初選址失誤,重新規(guī)劃耽誤了很久的工期,后面安裝過程也不太順利,很費心,像家里最不省心的幺兒……”
遠處各個坡道上的風車因距離遠近而顯得大小不一。目光所及之處能見到的他都一一為她講述,分明是看著一模一樣的機器,在他眼里卻是各有獨特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