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無坷還是那么隨意的應(yīng)了一聲:“明天。”
他的傷很重,且還沒遠(yuǎn)沒有到好的時候。
在這禪院的另一間屋子里,東廣云匯的大檔姚三斤坐在門口的臺階上,他身后的屋子里傳來陣陣的誦經(jīng)之聲,很輕,很縹緲,聽起來能讓人心神寧靜。
姚三斤根本就聽不懂那些禪宗的人到底說的是什么,他想著大概都是些好詞兒才對,如果不是好詞兒的話,世上哪有那么多人愿意聽和尚念經(jīng)?那些禪經(jīng)翻譯過來,應(yīng)該就是恭喜發(fā)財,財源廣進(jìn),八方來財,平平安安之類的。
可是一想又不對,他聽不懂,那大部分人當(dāng)然也聽不懂,既然聽不懂那就不可能是因為念叨的都是好詞兒才吸引人。
那到底是為什么呢?
“你聽禪經(jīng)心神安寧嗎?”
他問小伙計陳甲壽。
陳甲壽沒有回答,安安靜靜的,他好像是真的聽懂了那陣陣禪音到底是說了些什么,他已經(jīng)安安靜靜的聽了好一會兒,似乎已經(jīng)徹底沉浸進(jìn)去了。
姚三斤撇了撇嘴:“裝什么裝?!?
陳甲壽還是沒回答他,還是安安靜靜的聽著禪經(jīng)。
姚三斤往后靠了靠,他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了自己的煙斗,一只手就能動作熟練的把煙絲裝進(jìn)去,用大拇指按實之后點燃,使勁兒再使勁兒的嘬一口,好像不是在抽煙,而是在這天地之間爭一口讓人活著的氣。
“你放心,我答應(yīng)過你的事就不會反悔,說了回去之后就給你漲工錢就一定會漲,其實不只是應(yīng)該給你漲工錢,東家去年就說,以你的機(jī)靈勁兒,以你的本事,把你放出去到一個稍微小一些的檔口做掌柜?!?
他低頭看了看陳甲壽:“得意什么?”
陳甲壽還是沒說話,但姚三斤一眼就看穿了他在得意。
姚三斤道:“是我沒答應(yīng),我跟東家要你東家不給,那他想把你放到別的地方去我也不答應(yīng),好用的不給我卻隨隨便便放走?想什么呢?!我又不是好拿捏的,他是東家又怎么了,我說不答應(yīng)就是不答應(yīng)?!?
吐出一口煙氣。
姚三斤道:“很快就會忙起來了,鴻臚寺的趙寺卿已經(jīng)在和漠北諸國的人談全面貿(mào)易的事,只要談妥了,以后東廣云匯就得安排一條固定的線出來,往漠北這邊走的貨就會成倍成倍的往上翻,以后缺人啊,尤其是缺你這樣的人,我來之前就打算好了,這條線交給你管?!?
他又看了陳甲壽一眼,那個年輕的小伙計安靜的一點兒都不像他了,他在長安城東廣云匯總號的時候,那張嘴叭叭的就沒停下來過,從總號門前經(jīng)常路過的,哪個不說陳甲壽的嘴巴賤,或許是因為在漠北見到了太多生死,所以因為這生死而變得安靜起來。
“別得意?!?
姚三斤又瞥了一眼。
“咱大寧越來越牛批......漠北這邊這么多小國,單獨(dú)拿出來一個都不算入流,可是這些小國只要給擰成一股繩,那何止是對抗黑武的前線,那也是牽制西北草原諸部的一把利器啊?!?
“陛下就是厲害......不用征戰(zhàn),只靠貿(mào)易就能將漠北諸國牢牢地控制住,用不了多久,漠北諸國交易所用的所有銀錢全都是咱大寧制幣,無需太久,只再兩年,漠北這地方就沒人再愿意用粗糙的銀塊,都愛用咱大寧的銅錢,又干凈又漂亮,而且,很快就回流到咱大寧手里?!?
“說這些話你得聽,聽進(jìn)去,這都是大本事......咱不說能完全想明白陛下這一步棋,可其中二三分咱是看懂了的,漠北這些小國的人連自己的錢都沒有了,又沒法自己制幣,那還不狠狠的被咱拿捏?”
姚三斤長長的吐出一口氣。
“都是大本事啊。”
他拍了拍陳甲壽:“你聽夠了沒有?”
身后那間屋子里,有幾十位疏勒彌泓寺的禪僧盤膝坐在那,雙手合十神態(tài)肅穆的誦經(jīng),說實話,這聲音確實有點好聽,連姚三斤這樣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的老狐貍,都覺得坐在這聽一會兒心神確實安寧不少。
“再聽一遍就走了?!?
姚三斤道:“我都聽出來念了幾遍了?!?
不久之后,屋子里的禪宗大和尚們起身,他們從屋子里魚貫而出,每一個出來的僧人都向姚三斤微微頷首致意,姚三斤也格外客氣的禮貌的,向每一個僧人回禮說謝謝。
做生意的人經(jīng)常說謝謝,若是不能隨時都客氣一些和善一些生意能好做?哪有那么多人喜歡看你不好看的嘴臉?就算是為了賺錢而不那么真誠的說一聲謝謝,也一定會比板著個臉強(qiáng)得多。
只是今天姚三斤說的這些謝謝,每一聲都那么真誠。
等到所有大和尚全都走遠(yuǎn)了,姚三斤才直起身子,不得不說到了他這個年紀(jì),酒色財氣還一樣都不戒,身子骨確實不如年輕的時候了,彎腰回禮的次數(shù)多了腰都酸的受不了。
“走了,次數(shù)夠了。”
姚三斤又拍了拍陳甲壽,啪啪的響。
不只是拍了拍,還輕輕的吹去剛剛落在陳甲壽身上的灰塵,漠北這邊就算沒風(fēng)的時候,好像沙塵也比中原大些。
姚三斤抱著牌位起身,拍了拍,吹了吹,裝進(jìn)他和葉無坷要的無事包里,又回到那間屋子里,把放在桌子上,被數(shù)十位大和尚誦經(jīng)祝福過保佑過的骨灰壇抱起來。
出門的那一刻,姚三斤走了兩步,忽然就走不動了,不肯松手的他是肩膀靠著柱子才坐下來,他坐在那,抽泣的肩膀都在顫,那雙發(fā)白的手在骨灰壇上不停的摩挲著。
“你逞什么能?你才賺幾個錢?你替我擋什么箭?我是老了,我是不如年輕的時候能打了,可我是大檔啊,大檔輪得著你替我擋箭?你不說話,你也不聽話,你逞能的時候你就不聽話,中了箭你還朝我笑,你笑什么啊笑!”
胖掌柜嚎啕大哭。
他的手輕輕的拍著骨灰壇:“不怕,我找彌泓禪院的大和尚給你念了九十九遍經(jīng)文,保佑你魂魄不散,我?guī)慊丶胰?,咱回家,不怕,不疼了,咱回家。?/p>